第十七章·破局解臣(四)
辰时,天空微微积起几片薄雾,树影随着寒风摇曳,庭院中仆人正在拿着扫帚扫雪。今年冬日天气严寒,冷得不叫人话,仆人疯狂地搓着手,背着扫帚就走出了府外,而在后街内就有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可谓是乱了府中人的阵脚。
原本正盯着陈应阑夜半留给自己信笺思索万千的陈自寒,听到惊呼后,立刻站起身,将信笺收紧衣袖里,便提着断风,来不及披狐裘大衣,就奔跑到后街。
却见仆人双手将扫帚杵于石板,听见身后有声音,便连忙转过身,如发了疯一样,扔下扫帚,跌跌撞撞地朝陈自寒跪下身,颤抖地道:“府军守卫死了!!!”
陈自寒原本以为只要听到的人不是“陈应阑”或者“谢忱”就可以将悬着的心懈下去,但没想到单单一个守卫却让自己的心跳乱了节拍,就连呼吸都加快了。
“怎么回事?”嘴上说着,便迈开步子匆匆地走到守卫的面前。
守卫的皮肤已经泛紫,身体已然僵硬冰冷,甲胄被人用利剑刺穿,胸腹处也有大片剑痕,身后的石板印刻着昨晚守卫拼死抵挡的血,鲜艳的血液早已被寒冷的天冻在一起,散发着诡异的乌黑色。
“府军,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来时这就是一具枯尸。请求府军放过!!!”仆人跪在地上,不断地朝着陈自寒嗑着头。
“你。”陈自寒用阴蛰的目光望向仆人。
仆人立刻站起身,大声道:“是!”
陈自寒命令道:“去找徐钟隐联系大理寺和刑部!”
仆人答应了一声,随后拎着扫帚匆匆地跑回府邸,越过厅堂,才在后院找到了徐钟隐。
那个人正坐在庭院角落的一处座椅内,一身青衣,长发微微扎起,眉眼如剑,面目如风,他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仆人正匆匆向自己跑过来。
“重光大人!”仆人和徐钟隐对视一眼,而后跪下身,却在那一刻,被徐钟隐扶起来。
“何事如此匆忙?”徐钟隐温柔地望着仆人大汗淋淋的脸,笑道,“瞧瞧,都流汗了!大冬天流汗,必定是急事。”
仆人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都如牵机引一般,对徐钟隐全盘托出:“今早辰时左右,小的正在打扫完府邸后,便想去打扫了一下后街,但奈何前脚刚落步到后街,就瞅见一个守卫的尸体,是陈府的守卫。”
“让小官朝大理寺和刑部联系,落款写我的名字。”徐钟隐站起身,系好大衣上的扣子,临走前又匆匆对仆人道,“昨晚陈府军不是说今日启程回漠北吗?”
仆人点点头,道:“正是。”
徐钟隐微微蹙眉,愁眉苦脸地道:“看样子是回不去了。不知道是否是有人诚心不想让我们回去”
他抬脚越过门槛,步履不紧不慢地便站在了陈自寒身后,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陈府军。”发现口中的“陈府军”不仅没有回应,反而还没有回头,这也未免太过于专注了吧。
走近一看,才发觉陈自寒正一手拿着信笺,一手握着断风的钝头,描摹着守卫的伤口。
“我说,陈府军您也未免太过专注了吧”徐钟隐走到陈自寒眼前,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守卫的尸体,就这样子互相望着。
陈自寒淡淡地开口:“说过了吗?”
徐钟隐点点头:“派小官联系了,就等着大理寺和刑部回信。哦对了!”他似乎还想到什么事情一样,抬眼望向陈自寒身侧,问道,“你家那位呢?”
“什么‘我家那位’?”虽然陈自寒心里已经猜出来重光大人询问的人是何人,但是眼下面对着陈应阑的不告而别和守卫的离奇死亡,陈自寒不觉有些恍惚,有些烦躁。
“就”徐钟隐停顿了一秒,虽然和陈应阑见过不下几面,可还是不知道其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于是便改口,“就陈府军的随身影卫。”
陈自寒站起身,双手叉腰,微微叹了口气:“诶!走了。”
“走了?”徐钟隐刨根问底一般,非得要问个黑白分明,“回漠北还是去别的地方了?”
“不知道。”陈自寒翻看了一眼信笺,神情有些低落,“应当是回漠北了,因为信笺上他是这么说的。”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开了陈自寒的发丝,他随着风吹来的方向微微仰头,望着劈开天地的惊艳朝霞。
徐钟隐只是冷冷地笑道:“你相信他吗?”
陈自寒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
处境有些尴尬,于是徐钟隐连忙张口,妄想化解尴尬,没想到却让处境更加尴尬。
“但是无论如何,你是回不去漠北了。”徐钟隐走上前,隔着陈自寒单薄的衣服布料,安慰性地道,“因为死的不是在街上巡逻的守卫,而是自家府邸的守卫。这件事情必须彻查到底,否则有损陈家颜面。我跟着府军也不过两三年,可是我却知道陈家在漠北权力浩大,若是将此事放任不管,实在是不堪。”
陈自寒犹豫了一阵,绕着守卫的尸体来回踱步,紧接着才抬起头,说道:“我并非相信谢忱,也并非不相信谢忱,我只是目前对谢忱的一切都十分迷惑。但我知道,待到风口浪尖之时,个人恩怨须得放置于地。”
又是一阵寒风,远处已经有了一些人烟喧闹,所幸后街人不是很多,所以陈家守卫被杀的事情也可以暂时封口。
但无论结果如何,陈自寒扪心自问,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能接受任何人的悬赏满天飞,只要能破开那人诡谲风云般的心思。
信笺上明明和颜悦色地诉说着自己遇事先启程,明明今早起床前望见这封信,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随他去吧。”但奈何又遇见了惊呼的仆人。
连外人都能猜出来,守卫的死和陈应阑脱不了干系,但个人情感在先,陈自寒不能相信也须得信服。
他只是不明白,陈应阑为何骗他,将他骗得团团转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昨晚自己的冲动,以“保护”陈应阑为名义不顾任何后果地动身前往漠北,大概也是昨晚被气冲了头脑——就算是平安顺遂地回往漠北又有如何?自己该怎么向父亲陈从连解释,解释这个和陈应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当然,前尘已随江潮平。
陈自寒突然觉得自己在尘世间生活了二十多年,明明已经做成了梦寐以求的府军,可以统领漠北都护府十万英雄将士猛争沙场,明明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现在才发觉自己只是□□上的成长,心灵上的成长还是略输陈应阑一二。
但这一刻,他贺然领悟到自己今天,此时此刻才是完全的脱胎换骨。
“为了陈家颜面,为了整个漠北,这件事情必须给我彻查到底,犯事者格、杀、勿、论。”陈自寒咬着下唇,眸色黯然,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钉在了远处徐钟隐的心上。
太阳渐渐升高,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寒冬的上午还是很冷,但早比凌晨暖和了一点。因为周博云身为皇子,不能离宫城太久,所以即日凌晨,天还未亮,薛雀便带着周博云提早离了韩衙。
四个人昨晚聊到很晚,最后聊着聊着便直接在书房里睡着了。
陈应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韩轲在一旁看着兵书,桌子上还为自己留了早餐。
“醒了?”韩轲抬眼看了一眼陈应阑。
此时,陈应阑单手撑在身后,一只手举起来用衣袖挡住了自己打哈欠的面容,他揉了揉眼睛,便回应道:“嗯,我去洗漱。”
韩轲只是微微点头,没说什么,合上了兵书,放在案台的一角,便起身整理好窄袖服,佩上绣春刀,跟在陈应阑身后走出房门。
他倚着门框,一条腿支撑着整个身躯的重量,另一条腿绕到其后,抱着绣春刀,望着在后院边角处洗漱的陈应阑,见状只是轻笑一声。
待陈应阑洗漱完成,韩轲拍了拍手,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身着披衣就这样走了过来,腰带扣着的环佩泠泠作响,格外空灵清脆。
来者面色有些不善,这让陈应阑微微向后退了退,却被韩轲一个绣春刀横在了脖颈前。
“存中。”韩轲收起绣春刀,往后看了看那个人。
存中立刻站直身体,俯下身,递给韩轲一个盒子,“大人,您要的衣服。”
韩轲接过衣服,走上前,霸道地抓过陈应阑的手,将衣服送到他手中,一改往日严肃的语气,温柔地说道:“拿好。”
见陈应阑有些许犹豫,韩轲一跳眉,笑道:“怎么,这是整个晏都最好的染料制成的华衣锦服,花了本官好大笔钱,叫你拿好,你就该拿好。”
存中也补充道:“就是,韩大人待你千般万般的好,这点情谊都不领,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韩轲斜眼警告了一下存中,存中立刻被吓到闭上了嘴。
“存中,不是很久以前对你说过,对待客人要有礼貌,更何况是陈大人。”韩轲接着道,“没你的事情了,你去将早饭热一热,放到厨房就好。”
存中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离去。
陈应阑谢了谢韩轲,随后找了个空房将沾了血迹的旧衣服脱下来,换上韩轲给的新衣服。这件新衣服里夹了一层荣,暗蓝色,绸缎与布料相结合,就连盘扣都是银质的,确实比自己穿的要高档很多。
在厨房吃早饭的时候,陈应阑正吃着粥,韩轲上下打量着这身新衣服,而后发出络绎不绝的赞叹。
“果真是容貌好身骨美,这衣服自然适合你。你若喜欢,我再让衣坊多做几件便是。”
“那不一样。”陈应阑将粥一饮而尽,随后道,“不过还是谢谢韩刑官的好意了。”
韩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忘了昨日如何说的?”
“当然记得。”
“那就好。”韩轲满意似地点点头,而后又道,“吃完饭是去猎场逛逛还是在市区逛逛?这么算来,你也好久没来晏都了吧?五年,五年没来了。”
“红桥街吧。”
“好。”
众多仆人联合在一起,将守卫的尸体缓缓地搬到陈府内,静等着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大臣们过来勘察。
“大理寺卿张锦容驾到——”小官和守卫站在府邸门前,朝骑马骋寒的一行大理寺官员一一俯身,随后走上前,推开府门,陈自寒和徐钟隐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张锦容戴獬豸冠,佩青荷莲绶,下了马,将大衣递到小官手中,小官退下身,便用一旁的拂尘擦拭着风雨一路走来的灰尘。
“见过张寺卿。”陈自寒毕恭毕敬地问候道。
“见过陈府军,重光大人。”张锦容为人就如此大方坦荡,办案直爽快速,效率乃是北明一决,他不当大理寺卿又有何人敢于胜任?
没有在问候寒暄方面拖延多少时间,张锦容很快便进入正题。
大理寺少卿和寺丞蹲下身,正观察着守卫的尸体,张锦容便带领着录事在一旁询问着大概情况。
陈自寒便没有犹豫,和徐钟隐一起,便把他们目前已知的全权告诉了大理寺一行人。
“很明显这名守卫是和犯事者大打出手,最后不敌犯事者,被犯事者当面刨胸扒腹,我想以你们二位的智商和才干,应该是能猜到的。”张锦容绕着守卫早已冷却的尸体踱步了一圈,和大理寺少卿交谈了一会后,这才对录事说道,“下面我说的这些,你切记的。”
录事乖巧地点点头。
“少卿告诉我,守卫的尸体大概是在昨晚子时左右,被人害死的。”张锦容分析道,顺便看了一点录事有无在认真记否,“今日辰时,由这位仆人在后街发现,肩膀处有明显砍伤的痕迹,甲胄也呈破碎状,然而在致命处我们发现伤口边缘呈曲折状。”
“曲折?”徐钟隐抬起手,支着下颔,疑惑地问道,“什么曲折状?我们现在所用的无论是剑还是是刀,都是直锋较多,曲锋那得是多少年前的旧事物了,寺卿别告诉我是个老头杀的。”
陈自寒却及时拉住徐钟隐的手腕,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显得心事重重,却还是提醒道:“莫要无礼。”
张锦容也警告似地看了一眼徐钟隐,但也没说什么:“昨晚陈府中有人离开吗?”
“”
陈自寒默默地攥紧拳头,但是天网之下,就算是那个人你再怎么爱慕,但是情感哪能比得上自己性命重要,于是便拿出藏于衣袖中的信笺,递到了张锦容的手中。
“这位是”
“是陈府军的随身影卫,名为‘谢忱’。”徐钟隐说明着,而陈自寒只给了自己一个冷漠的眼色,那分明是令徐钟隐闭嘴,自己来说的口试,徐钟隐却心下一阵暗爽,越说越起劲。
从和陈府军第一天相遇,很快变成了“知音”,再到一起经历过一些生死同舟之事,无论真的假的,全都被徐钟隐添油加醋地一张嘴全盘托出来给到了张锦容的脑内。
“共患难,同生死,难怪变成‘知音’。”张锦容不由得拍掌赞叹。
“就他一个?”遂绝,张锦容露出疑惑地笑容。
“嗯。”陈自寒认可地点点头。
张锦容微微启唇,道出了心中的恻隐:“那不应该。我所知道的是这位谢兄和陈府军之交过甚,而且通往漠北的道路应当是不抵达后街的。身为陈府军随身影卫,应当可以正统出入正门,不需要翻墙做这种下流勾当之事。”
陈自寒虽然从张锦容的分析中得到了片刻安慰,但还是掩盖不住心中莫名的不安和烦躁。他的指尖微微摩挲着衣袍,断风也在剑鞘中发出刺耳的响声。
“不过因为此案有关乎陈家的名声颜面,所以此事不公开上报给朝廷,但也请陈府军和重光大人配合大理寺一起彻查此案。”
徐钟隐问道:“只有大理寺?御史台有人来吗?”
“”张锦容只是摇摇头,失望地道,“五年前那场叛乱,使御史台直接丧失了御史大夫陈应阑,导致御史台从此一蹶不振,现在案件基本都全权交给大理寺了,”他勾嘴坏笑,“我看着御史台算是彻底废了。”随后语气又透露出不确定性“后来听说是卒于城墙之下,朝廷为了纪念他,母后垂帘听政时期,便给他立了‘建安侯’之称号,当然这个称号陈应阑在世时他也常常自称。”
“不过呢,我自然知道陈府军身为陈应阑兄长,提起故人之事、故人之职确实有些冒失,但是如今御史台毫无成绩,自甘堕落,张某只是以事实论事,还请陈府军莫要见怪。”张锦容道。
“并非。”陈自寒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依旧沉稳冷静地对张锦容道,“张寺卿说下去便是。”
“这世间诸多大道,黑白负累,若想在朝廷各个势力中挥斥方遒,那必然会牺牲一些弱职浅卑,临危伪谌;那留下的正是强食盛马,高官达贵。”张锦容冷冷地撇了一眼陈自寒,不明觉厉地“哼”了一声,继续道,“而这些抉择皆出自于自己的心口,出生看入死,游走才相配。具体怎么走,还得看本心。”
“备马,运尸体,你们且随我去一趟大理寺。”
待一行人骑马游走过红桥街的时候,周围的老百姓皆都退散,耳边嘈杂声八卦声仍然纷纷作响,走着走着快路过七洲桥的时候,原本晴空万里刹那间就变成了雨雪霏霏,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天地间苍茫一片,悠悠看不见远山近河。
这时,车队突然停了下来,看样子是给过路的人让路。
七洲桥桥身狭窄,若是一前一后地遥遥通过,自然会造成堵塞,且又是这种雨雪天,眼前路都看不清,马匹走在桥上打着滑,自然不管面前是何人经过,都应当停下。
“你可别忘了给沧州府写信。”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身侧响起。
陈自寒闻声抬起了眼,看到了韩轲正打着一把油纸伞,骑在一匹白马上,似乎是不经意地望了这边一眼,身后还跟着一匹马上面坐着一个人戴着兜帽和面罩,听到韩轲这番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望着两个身影越走越远,好似雪越下越大,前面的张锦容不觉地裹紧了自己的大衣,想围护周身的温暖。
自己的车队却还是浩浩荡荡地渡过了七洲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