魃戈盯着瑞娅的手指。

    粗糙的指腹和长茧的指节与印象中的如出一辙，就像维池的【天才】属性，既是角色设定，又是不可磨灭的烙印。

    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瑞娅的情绪变化，但意识到已经晚了，视线落下的地方恰好与纸币是同一处，再解释只会加重窘迫。

    “这些，就这么多，我的一顿饭钱。”

    “你看行吗？”

    魃戈迎上暗藏局促的眼睛，他轻笑一声，抽走十元纸币：“我只收第一份。”

    “但是……”

    “这是规矩，一份钱对应一次占卜，之后补的我收了就必须再给你算一次，否则我会折寿。”

    煞有其事的口吻成功唬住了瑞娅。

    她慌张地把五元纸币收了回去，生怕晚一秒就会让这位年轻的摊主少活一年。

    “开始吧。”

    魃戈没看纸牌一眼，全靠肌肉记忆洗牌，轻薄的纸片在桌上利落地抹开，像是徒手画了一道彩虹。

    他说出滚瓜烂熟的台词：“抽三张牌放桌上，别去动它们，然后注视我的眼睛，不要移开视线。”

    熟练又神秘的操作打消了瑞娅的顾虑。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中虔诚地祈祷有一个好结果，接着郑重地抽了三张，比对待十元纸币还小心翼翼。

    牌卡放在桌上，她睁眼看向黑发青年，比血还浓稠的红眸理应和灾祸与不详挂钩，但她意外地没有感受到一丝冷森，反倒柔和得像氤氲的温泉。

    她有些失神，又有些熟悉，好像在遥远的过去见过这双眼睛。

    “——好了。”

    读取记忆停止，魃戈垂眸掩住眼底的情绪。

    破案了，他终于知道对001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001是瑞娅的丈夫。

    魃戈和此人的交集不多，大部分集中在尚未陷入循环的1周目和每周目的开头，真名是什么记不清了，仅存的印象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啊，他想起来了。

    他到6周目才学会治愈魔法救下瑞娅村长，在此之前，每周目她病逝后，废物丈夫就拿她积攒了一辈子的遗产挥霍无度，甚至一分钱都不留给他们的女儿，害他干了不少有道德瑕疵的事。

    比如把001一脚踹进河里，看他大冬天在水里狼狈地扑腾；

    比如把001吊在树上当靶子，招呼村里的孩子们用铜币投掷他的脑门；

    比如把001关进仓库，当着他的面烧掉珍藏的字画；

    比如……

    001越是气愤地咒骂，魃戈笑得越开心。

    反正一切都会重启，他做什么都不会被人记住，就算杀了001，新周目照旧会活蹦乱跳地“复活”。

    当然，他没下过死手，开局背负人命不利于他行动。

    6周目后，魃戈从死神的手里抢回瑞娅村长，但废物丈夫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他又不得离开村子，所以他谎称村外有挣钱发财的机会，见钱眼开的001果然上钩了。

    出了村，他甚至不需要多费口舌，001和邪教徒双向奔赴，精力全都放在研究禁术，他都想夸一句太擅长洗脑了。

    然后他“好心”地把邪教一锅端了。

    邪教徒被教会处置，消息传不到瑞娅村长的耳中，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此后的每一周目他都这么干。

    想到这里，魃戈不禁嘴角抽搐。

    虽然《平凡勇者从零开始击败魔王》从未出现过001，理论来说，角色当下的处境是世界自动修复的成果，但他有种咎由自取的感觉。

    001，不会是因为被他打包丢给邪教徒太多次，才会在新世界被安排为这个角色吧？

    那他被001坚定不移地指认为邪神……

    打住。

    他是无辜的中间商。

    “怎么样？”瑞娅忐忑不安地问。

    思绪被打断，魃戈不再纠结其中的因果，他翻开三张纸片，思索几秒后，装模作样地解读：“你的丈夫不在身边。”

    瑞娅激动地说：“对，对对！”

    “从牌面来看，他还在人世，但不知所踪，你们应该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络了。”魃戈顿了顿，“不过，比起不负责任的丈夫，你更在意你的孩子——我看看，是个女儿吗？”

    瑞娅的家庭和斯顿雷王国时期相似，丈夫自称外出务工，从此再也联系不上了。

    ……和他干过的“好”事没太大区别。

    不会真是他导致的吧！？

    瑞娅没看出魃戈微妙的心情，连连应道：“是女儿。”

    一旦被被戳中了心事，许多人会忘记自己正在占卜，一股脑儿地把忧虑全都说了出来。

    这也是很多骗子能成功的原因。

    “我生她生得晚。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但因为是女孩……”瑞娅叹了口气，把本质原因咽了下去，“哎，他一直不给我们母女俩好脸色，跑了也好，省得成天添堵。”

    “还好孩子很争气，没让我操过心。她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以后想考公务员，我也很支持她。”

    说着，她的眼眶湿润了：“但我年纪大了，越来越觉得有心无力……”

    “不必担心，你女儿很优秀。”魃戈平静地应对，“她会带着你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瑞娅的眼泪落了下来：“真的吗？”

    “真的。”

    ——大概是真的吧。

    魃戈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但在原本的世界，瑞娅的女儿露莎去了斯顿雷最好的魔法学院。

    她对魔法充满了兴趣，不仅天赋好，还努力上进，在很多周目都当上了赫赫有名的大魔法师——前提是世界能延续下去。

    瑞娅因此对魔法师有超乎常人的执念。

    在她的眼里，露莎是魔法师，所以魔法师是最好的。

    “太好了……”瑞娅长舒一口气，她恨不得将陌生人的话当做至理名言刻在心底，视为露莎的美好前程，“是我胡乱担心了，我就知道她没问题……”

    袖管拂去眼泪，被浸湿的布料留下淡淡的水渍。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你见笑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你觉得很亲切，情不自禁地就把心里的想法说给你听。”

    “……是吗？”魃戈微微一愣，脸上的营业笑容不露端倪，“还有想问的吗？”

    “那她能考上公务员吗？”

    魃戈放缓声音，语气拥有令人信服的魔力：“相信她，而不是相信我。”

    他漫不经心地想，公务员，应该是公职人员的意思吧？

    再后来露莎回母校任教了，不知道在新世界算不算公职人员，但按照她的能力和毅力，想必是没问题的。

    “我明白，我明白！”瑞娅激动地点头，“是我糊涂了，我应该相信她的能力，我要对她有信心！但是……”

    话锋一转，她的神色多了几分为难：“但有一点我不放心。”

    “什么？”

    瑞娅左右环视，确定周围没人，她才压低声音道：“最近的失踪案你听说了吗？”

    “我知道。”

    “虽然我没啥文化，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瑞娅抿了抿嘴，“我丈夫失踪的时间点太巧了，我怀疑他和案子有关系，如果他是受害者倒无所谓，可如果和那些东西扯上关系……这、这是犯罪吧？肯定会影响到家里，尤其是我女儿的前途。”

    魃戈愣住：“影响？”

    瑞娅哭丧着脸：“三代不能考公。”

    魃戈：“……”

    新世界还有这规定啊。

    那问题大了，妥妥的有关系，还是很大的关系。

    “大师，你能帮我看看，我老公和案子有关系吗？”见半天得不到答案，瑞娅慌乱地从钱包里掏出面值最大的五十元纸币，苦苦哀求道，“拜托了，我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我只想知道他会不会害了我女儿？”

    手被死死地攥住，魃戈不敢用蛮力甩开，但下场却是纸币像是打地洞的泥鳅般挤入掌心。

    他僵着身体，头一次感到无措。

    连那条指认他是邪神的短信都不足以乱了手脚。

    顷刻之间，无数念头在魃戈的脑海内闪过，现状如揉成一团的毛线球般繁杂，而他偏偏越混乱越冷静。

    难道要用善意的谎言欺骗对方？还是赌结案后001的身份不会被查出来？

    骂他自私也好，骂他伪善也罢，无论如何，他都不愿给出肯定的答案，可故事的结局不是他一张嘴就说了算了，他也不能将希望寄托于小概率事件上，这不是他的风格。

    所以，该从根源解决吗？

    沉默让瑞娅愈加绝望。

    在她的心即将落到谷底之际，声音在耳边响起。

    “放心。”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那双暗淡的眼睛骤然亮起，魃戈轻轻弯起眼眉，避开正面回答：“你女儿不会有事的。”

    既然001的安危不重要，那就有操作空间了。

    他松开手指，将纸币交还，强硬的力道与温柔的语气截然相反。

    瑞娅更坚持了：“不行，你一定要收下。”

    “听我解释。”

    魃戈伸手指向桌上被选中的纸片，按理来说，他需要用尽词汇量去描绘尚未落实的未来，以此讨得瑞娅的欢心，证明一顿饭钱的价值。

    但到嘴边的谎话就像即将抹在吐司上的果酱，从草莓酱变成了橘子酱。

    流程不变，内容变了。

    “三张牌的抽取顺序和摆放位置正好符合汤克星、维池星和希尔洛星的布局，从而形成象征丰收与新生的海罗星象，流失的财富将归为原处，星辰的指引即是最好的安排。”

    “所以，我不能收取占卜费用。”

    感谢占星系魔法，感谢占星骗子。

    感谢明明毫无用处却总要谢一句的光明女神。

    信口拈来的本事强得可怕。

    魃戈收回无价值的三张纸牌，将五十元纸片连带着最开始的十元推向表情茫然的瑞娅。

    他眼笑眉舒：“期待你的下次光临，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