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岫玉门帘，丫鬟带落一霎玲珑叮咚，绣墩上端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一袭净蜜合色妆锦罗衫，掩着若有若无的天足，露出樱桃红的鞋尖，冰雕般的脸。
十娘一眼看过去，已知她的衣裳鞋袜都已换过，此时神情怔忡，瘦削的肩膀上湿漉漉的长发如丝缎披散下来，整个人恍若晚霞般湿润而忧伤。
见十娘进来，她仿佛大梦初醒，苍白的面上恢复了一丝血色，低声道：“多谢你了，我们这就回花厅去吧。”
说着，就要起身。
柔福扬手拦下，正色道：“不可，你们这样子回去，只怕连萧妹妹都要被牵连进去。”
胡淑悦呆了一呆，面容复又死寂。
十娘站在原地没动，心下疑窦丛生。
胡淑悦头发未干，衣裙也已换过，若此时自己和她一起走去花厅，众人势必要问个究竟。
若假言说她是和自己一起逛园子时不小心掉进了水中，可之前自己是和南宫贞与柔福走在一起，胡淑悦是与六娘走在一起……
六娘既已做出这样的事，已是孤注一掷正面和胡氏姑侄俩对上，必定不会让她就此轻易过关，到时可能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且，救了胡淑悦的那一位，还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想头……
柔福说的没错，不能和她一起回去花厅。
心下做了决定，也不看胡淑悦，只问柔福道：“乡君，如今老太妃可知晓此事？”
这话明显多此一问，柔福看了她一眼，道：“事儿刚发生，表哥就派人来找了我过去，那里虽是少人出没的地儿，你也知……我又将人带到了这里，想必外祖母和舅母此时都是已经知道了的。”
这府中两位女主人，知道，却故意装作不知。
世子如此行事，是因为一贯体贴周到，还是……
十娘觑了一眼胡淑悦，精致的鹅蛋脸，一双秋水潋滟的勾魂大眼，柳叶眉，樱桃口，说是颜如珠玉也不为过。
便是此时如此狼狈，头上簪环皆无，衬着湿漉漉的青丝，也直如出水芙蓉一般。
与柔福对视一眼，见紫檀百龄圆桌上一个斗彩泥金的茶盅冒着咝咝热气，正散发着阵阵姜的辛香气味。
老太妃别院中的陈设俱都古朴庄重，这茶盅颜色鲜艳，显然不是院中之物。
心下大疑。
一室沉默。
胡淑悦看向十娘的目光中流露出祈求。
十娘沉吟片刻，对柔福道：“我之前在席上多饮了几杯，适才吹了风，又着了热气，身子竟是大不舒服，要家去歇着，贞儿和悦表姐不放心我独自回去，所以陪我一道走了，不及向太妃和信国公夫人辞行，还请乡君代为致歉。”
……
南宫贞的马车随同十娘和胡淑悦坐的华盖珠璎四喜大车一起进了十娘住的院子，她略坐了片刻，打够幌子，又登车往内城大将军府而去。
胡淑悦的头发长而浓密，今天的气温又不是很高，以致此时还只半干。
十娘不由暗暗想着，若有吹风，在老太妃的别院里就能将胡淑悦的头发和衣裙都吹干，今日的事情简直要少却一半的麻烦。
冰砚上了茶来，胡淑悦径自失魂落魄发呆，十娘劝道：“喝些姜茶吧，如今虽是盛夏，还是驱驱寒的好。”
胡淑悦回过神来，意味不明却又是无比认真地看向她：“我以前那么对你，此番明知要给柔福乡君添箱，也袖手旁观没有告诉你，你为何还愿帮我？”
十娘愣了片刻，答：“我也不知道。”
丫鬟们退了出去，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屋中静默了良久。
“我胡家虽是商籍，家中并无人做官，在越州却也是富甲一方，我自打出生，尽得父母疼爱，长辈们宠我，族姐族妹们无一不是羡我、妒我。”
胡淑悦幽幽的声音响起。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生得美，你大概不知，我并不是为着上官家的门第才死活要嫁给表哥。年前回去越州，太守的儿子派人来我家提亲，那官媒被我直接打了出去。”
十娘看了她几眼，道：“你在上官府中已住了几年，与澈表哥的感情自然非常人能比。”
胡淑悦摇摇头，粲然一笑道：“并非完全是这个原因，第一次和表哥见面的时候我才八岁，他十一岁……前几年我爹娘送了我来长安，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对我的容貌熟视无睹的男子。他对我好也罢，歹也罢，从来都只是因为我这个人。”
她的脸上泛起柔美的笑意，整个人陷入幸福的回忆里。
……
十娘说不出话来。
痴儿，你在这里痴心错付，知不知道，那其实只不过是人家欲擒故纵的戏码？
胡淑悦忽而抬目看她，眸子中精光闪烁：“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今日你比平时要好看些，但，依然比不得我。”
十娘微笑：“你说的没错，你很美，我比起你来差远了。”
“可是，他心仪的人是你，不是我。”
胡淑悦双目中的神采黯淡下来。
不及十娘答言，忽又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似是自言自语，道：“不过不要紧，这样，更能说明表哥是不在乎外表的人。美人自古如名将，红颜易老，这样的男人才值得托付终身，你说是不是？”
十娘看着她唇齿如花的笑靥，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哀。
对，你说的对，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
黄昏时分，胡淑悦回了上官府。
默笙走了来，说四少奶奶直到今儿个早上才将要给柔福乡君添箱的事露了给她家姑娘知晓，八娘子立时命她来传递消息，她走到门口，怎奈被何妈妈拦下。
对不住表姑娘。
十娘笑说心意领了，命冰砚拿了上等封儿赏她，款待了一回，让她回去的时候代自己在八娘面前道谢。
吃过晚饭，散了步，十娘在起坐间里出神，沈妈打起帘子走了进来，试探着问道：“姑娘今日相助胡家小姐可是另有目的？”
十娘摇摇头，疑惑道：“乳娘为何有此一问？”
“唉，既然不是，那姑娘何必助她？当日我们被澈少他娘软禁之时，这胡小姐可没少在暗中使绊子！”
沈妈连连表示不赞同，又叹道：“芹姑说的没错，姑娘太过心软了。”
九霄在一旁嘀咕道：“姑娘，若此时雪墨姐姐醒着，必定也是不待见胡家小姐的。”
“……她那时是因为把我当头号情敌，所以才有那般行事罢了。”
十娘咳了一声，略为不自然地说着。
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此时不便说与乳娘等人知晓。
以前在上官府住着，自她进府，甄氏就让她处处低甄胡二女一头，看情形，甄氏打得只怕就是让甄婉宁作给上官澈嫡妻、胡淑悦为平妻的如意算盘。
今日在肃郡王府中发生的事，想必是甄婉宁私下与六娘达成了某种协议，那老太婆必不知情。
毕竟，此事一出，没人会相信胡淑悦是无意之中撞进世子的风雅小筑，又那么巧落水，那么巧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么巧被世子所救。
不顾廉耻妄想攀高枝的女子……老太妃不可能再选胡淑悦作为定国公的嫡女。
而以胡淑悦的花容月貌，肃郡王世子也很难不上心，救了她之后马上命丫鬟去找柔福，那个盛着姜汤的斗彩茶盅……
忆起她离去之前绝望的神情——
“我这一生，是不可能嫁给表哥了。还是你聪明，早早搬了出来，我以前觉得你傻，如今才知，最傻的那个是我自己。”
“呵呵，那两个贱人毁了我一生，别想着可以从此高枕无忧……”
“这一切，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让她们还回来！”
她的神情本是悲绝僵硬的，然而就如一下子从鱼肚白的薄暮里跳出的血红朝日，变得鲜艳残忍起来，两道柳眉往上挑起，一双杏眼中渗出凛然的寒光，从嫣红的嘴唇之中发出来的尖锐的声音，利薄如刃。
……
这一幕，如此熟悉，那么像当日雪墨出事后，从上官府中搬离出来的自己。
十娘不由打了个寒颤，甄氏一门，还真是如出一脉，总能把人逼到极致。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相助胡淑悦。
也许，是单纯的同情心作祟。
也许，因为陷害胡淑悦的那个人在不久之前也陷害过她，感同身受之下一时不忿。
也许，因为知道柔福乡君必定会将这些原原本本告知老太妃，不惜趟进浑水之中，也要对同为竞争对手的表姐伸出援手，这样一个贤良敦厚的形象，于她的目的有利。
也许，因为猜到了肃郡王世子对胡淑悦有意，这个时候相助于她，以后好多个助力？
……
想到最后这一点，十娘愣了愣。
见细微之机而能筹谋长远，在那样一个情形下她能想到这一点，这是六博的功效，让她进步了，还是她变得恐怖了？
不过，即便世子对胡淑悦很上心，以她的出身也做不了世子侧妃。
若为媵室，经此一事，想必老太妃和王妃也不会轻易让她进门。
人一旦遭遇极大挫折，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也可能从此逆流直上。
胡淑悦走之前既然那样说，必然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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